空间港冰冷的合金甲板在脚下延伸,反射着绿源星巨大气态行星环投下的、迷离而冰冷的蓝绿色光晕。清新的、带着植物芬芳的空气涌入肺腑,本该带来劫后余生的狂喜,此刻却只让林夏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窒息。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苏辰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挪地向前挪动。苏辰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颈窝,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林夏的脖颈上,带来一阵阵心悸的滚烫。左肩那简陋包扎的伤口,不断有温热的、混合着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渗出,浸透了临时缠裹的布条,顺着林夏搀扶的手臂滑落,在洁净明亮的合金地板上留下断续的、刺目的暗红色拖痕。
血腥味、冷却液刺鼻的化学甜腥味,以及苏辰身上散发出的高热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与空间港内清新的人工循环风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讽刺对比。
“先生,请停下。”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手持便携式扫描仪的港口安检人员拦住了去路。他们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苏辰惨白的脸、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以及地板上刺目的血迹。警惕和审视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
“他…他受伤了!船上…管道破裂…事故!”林夏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恐惧,“需要…医生!”他试图解释,但语无伦次,巨大的疲惫和担忧几乎要将他压垮。
扫描仪发出“嘀嘀”的警报声,红光闪烁,显然检测到了苏辰伤口处高腐蚀性冷却液的残留以及异常的生命体征波动。
“事故?”一名安检员皱紧眉头,眼神充满怀疑,“什么事故?身份证明,船票凭证,伤者具体信息。”他一边快速询问,一边示意同伴呼叫港口治安官。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灰色镶边治安官制服、腰间佩着能量手枪和警棍的男人大步走来。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林夏焦急的脸,落在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苏辰身上,最后定格在那不断渗血的肩头伤口。那伤口边缘的溃烂和包扎手法,绝非普通事故能造成,更透着一股经历残酷搏杀后的狠厉气息。
“我是港口治安官,编号G7。”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解释清楚,伤者身份?伤势来源?船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林夏的灵魂。
冰冷的闸门仿佛在眼前缓缓落下。林夏的心脏狂跳,他知道,任何一个关于“鬣狗”、“佣兵”、“搏杀”的字眼,都可能将他们立刻拖入更深的深渊!苏辰的身份经不起查!他必须编织一个足够可信的谎言!
“长官…他叫苏辰…我们…是难民…”林夏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从…边缘星域来的…坐‘铁砧号’货舱…想去绿源星…找活路…”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无辜而惊恐,“船上…跃迁结束…突然…主冷却管道…爆了,就在我们…附近…滚烫的…绿色的液体…喷出来…他…他为了保护我…把我推开…自己…被喷到了…”
他指了指苏辰肩头的伤口,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暗的墨绿色污渍,声音带着哽咽:“好多…好多…那东西…烧人,他…他疼晕过去了…船上…没人管…我们…好不容易…才撑到靠港…” 他适时地挤出几滴眼泪,身体也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治安官G7沉默地听着,锐利的目光在林夏脸上和苏辰的伤口间来回扫视。林夏的叙述部分属实,情绪表演到位,伤口形态也勉强能对上高腐蚀性冷却液喷射伤。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伤者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危险气息,绝非普通难民所有。
“事故报告呢?船方证明?”G7冷声问道。
“长官…我们…在最底层货舱…没人管我们…”林夏露出绝望又卑微的表情,“船方…巴不得…我们这种…死掉…”
就在这时,苏辰的身体在林夏臂弯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肩头的伤口因为动作又渗出更多混着绿色的血水,脸色白得如同透明。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
林夏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次是真的绝望:“长官!求求您!先救救他!他快不行了!所有责任…我来承担!求您了!”他几乎要跪下去。
治安官G7看着苏辰濒死的惨状,又看了看林夏那毫不作伪的绝望和泪水,眉头紧锁。港口有规定,也有责任。他挥了挥手:“先送医疗站,但你们,必须接受详细笔录和调查,别想耍花样。” 他示意安检员放行,并呼叫医疗机器人。
林夏心中稍安,但更大的难题来了——医疗费。港口医疗站费用高昂,他们身无分文。
看着快速滑来的悬浮医疗担架床,看着治安官G7那张公事公办的冷脸,林夏把心一横,他趁着靠近担架、治安官注意力稍松的瞬间,飞快地将自己身上最后几张皱巴巴的、沾着血污的信用点钞票,极其隐蔽地塞进了G7制服外套的口袋里。
“长官…一点…辛苦费…”林夏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G7能听见,眼神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和暗示,“我们…只想…活下去…”
G7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他低头,对上林夏那双绝望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眼睛,又感觉到口袋里那几张钞票粗糙的触感。他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严厉、厌恶、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绷着脸,催促医疗机器人:“动作快点,送B区医疗站,通知那边准备处理腐蚀性外伤。”
冰冷的白色灯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医疗仪器单调的“嘀嘀”声。绿源星空间港B区医疗站,环境比垃圾星好万倍,但此刻在林夏眼中,依旧如同另一个囚笼。
苏辰被迅速推进了急救室。林夏被拦在外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中带着一丝凝重。林夏立刻扑了上去:“医生!他怎么样!”
“命保住了。”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眉头紧锁,“高腐蚀性冷却液,部分侵入深层组织。清创很困难,而且…”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林夏,“伤口边缘的处理手法很特别。像是战地急救,还有他体内有异常的能量残留痕迹很微弱,但仪器捕捉到了。他的身体强度也远超常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林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他强作镇定:“医…医生…我们就是难民…他…他以前在矿星干过苦力…可能…身体结实点,能量残留…是不是…以前工伤留下的。伤口…是船上懂点急救的难友…胡乱包的…” 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不信。
医生深深看了林夏一眼,眼神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他的情况还不稳定,高烧,需要留院观察至少48小时。你作为陪同人员,暂时可以留下,但不要离开这个区域。”他没有再追问,但语气中的疏离和警惕显而易见。“费用清单稍后会给你。准备一下。”
医生转身离开,留下林夏独自站在冰冷的走廊里,如坠冰窟。
费用、身份怀疑、还有那该死的能量残留、苏辰的“幽影”身份,如同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被允许进入观察室。苏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惨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左肩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包裹着,连接着生命体征监测仪。他闭着眼睛,如同沉睡的凶兽,即使重伤昏迷,那冷硬的轮廓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戾气,依旧让人心悸。
林夏坐在床边,看着苏辰毫无血色的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是这个人,在垃圾星给了他庇护,在深空船上为他浴血厮杀,最终落得如此境地。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拭着苏辰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饥饿感,林夏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钱都用来贿赂和支付初步押金了。
目光落在观察室角落一个简易的小台子上,上面有一个老旧的加热板和一个小小的金属锅——似乎是给病人家属加热流食用的。林夏心中一动。
他走到外面,低声下气地向一个看起来面善的护士恳求:“护士小姐…能不能…给我一点…米,一点点就好,我朋友…醒了…需要…吃点清淡的…” 他指了指昏迷的苏辰,眼神充满了恳切。
护士看了看病床上气息微弱的苏辰,又看了看林夏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沾满污迹的衣服,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值班室的柜子里,抓了一小把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米粒给林夏。“就这点啊,省着点用。水在那边自己接。”
“谢谢!谢谢您!”林夏如获至宝。
他回到观察室,仔细地清洗了小锅和米粒。空间港的饮用水清澈甘甜,带着绿源星特有的纯净感。他将米和水倒入小锅中,放在加热板上。小小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林夏专注地盯着锅里。清水渐渐变得浑浊,米粒在热力下翻滚、膨胀,散发出粮食最原始、最朴素的清香。这香气如此微弱,却如此顽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医疗站里,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固执地弥漫开来。
护士推门进来换药,闻到这淡淡的米香,脚步顿了一下。她看到林夏守在锅边,用一把简陋的勺子小心地搅拌着,眼神专注而温柔,时不时回头看看病床上昏迷的苏辰。昏黄的灯光下,这一幕充满了无声的温情。
护士冰冷的脸色似乎柔和了一丝,没有斥责他使用加热设备,只是默默地给苏辰更换了点滴,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
米粥渐渐变得浓稠,洁白的米粒如同绽放的小花,散发出温暖踏实的香气。林夏盛出一小碗,放在嘴边小心地吹凉。他坐到床边,用勺子舀起一点稀薄的米汤,极其轻柔地凑到苏辰干裂的唇边。
“苏辰…喝点…热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昏迷中的苏辰,似乎对这温热的气息有所感应。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竟真的将那一小勺米汤,缓缓地咽了下去。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却让林夏瞬间红了眼眶,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暖流般涌上心头。他连忙又舀了一勺,更加小心地喂过去。
就在林夏全神贯注地给苏辰喂着米汤,沉浸在这微小却珍贵的生机中时——
医疗站负责人办公室内。
之前那位中年医生正站在光屏前,屏幕上显示着苏辰详细的检测报告,特别是被标红放大的“异常能量残留分析”和“体质强度异常报告”条目。他面色凝重,正通过加密通讯频道低声汇报:
“目标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伤势严重,腐蚀伤侵入深层。关键点在于其体内检测到非标准能量残留,模式与联邦‘幽影’特战队成员退役后常见的能量代谢紊乱残留高度吻合。体质强度也远超常人阈值,结合其同伴可疑的供词和伤口处理手法,基本可以确认。”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对着通讯器沉声道:
“目标特征高度吻合代号‘幽影’的追踪档案,危险等级:极高。建议:保持严密监视,控制其同伴,等待特勤组指令,重复,在指令到达前,切勿擅自行动。”
光屏的冷光映照着医生严肃的脸。而在通讯器另一端,某个未知的阴影中,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通过加密频道,注视着屏幕上苏辰模糊的病房监控画面和林夏忙碌的背影。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护士拿着苏辰最新的体征报告走进来:“主任,7号床伤者体征平稳,体温有下降趋势。他那个同伴在给他喂自己煮的米汤,看起来挺用心的。”
医生猛地关闭了通讯光屏,迅速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接过报告:“知道了。继续观察,有任何异常立刻报告。特别是那个同伴的举动。”他的目光扫过报告,看似随意地问道:“他煮粥?用什么煮的?”
“就用值班室那个旧加热板和一个小锅,问我要了点米。”护士回答。
“嗯。”医生点点头,不再多问。等护士离开,他才重新看向已经关闭的光屏方向,眼神深处充满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米汤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在这看似平静的医疗站里,无形的罗网已经悄然收紧。“幽影”的危机并未随着抵达绿源星而消散,反而因为身份暴露的阴影,变得更加凶险莫测。
窗外,绿源星巨大的蓝色身影占据了大半个舷窗,生机勃勃。而窗内,林夏还在专注地一勺一勺喂着米汤,浑然不知沉睡的凶兽和他自己,已然成为了黑暗中更庞大猎手眼中的猎物。